加州野火實況 | 警方只給20分鐘撤離,我該打包什麼?
發佈 2024.10.09 |更新 2025.02.11
這些年北加州開始流行燒野火,連帶讓季節名詞也跟著更豐富,除了原本的旱季、雨季、購物季、棒球季、橄欖球季,現在又多了一個「野火季」...
從前我同情別人野火來了要怎麼辦,因為警察只給二十分鐘準備。我開始想,如果只有二十分鐘,只有一輛車的空間,該拿什麼?其實我真的不知道要拿什麼,因為拿任何東西都會後悔拿錯了。如果只拿最有紀念性的,想一想是不是讓它一起消失了更好?這樣餘生是不是會活得更俐落?
由於山的那一端已經進入撤離區,那幾天連睡覺都要耳聽八方。撤離時會怎麼通知呢?用手機還是挨家挨戶敲門?樓下敲門我們聽得到嗎?以前這都是電影,如今自己卻不知不覺親身走入電影情節。
像臘肉一樣燻了四天後,手機終於收到了簡訊,要我們打包待命撤離。
打開官網,赫然發現我家已經快被包圍了。這一大片靠近山腳的住宅區統統進入黃色警戒區,再下去幾公里就是紅色的強制撤離區。再看看山另一邊的火線,直線距離只剩四公里,而大火焚燒的範圍已經超過六個台北市。這還只是三個火場其中之一,另外兩攤,一個在矽谷西邊,另一個在東北邊,三個每晚爭搶頭條新聞版面。
由於滿天都是煙霧瀰漫,這些東西肉眼都看不出來,只能上網查看。那一道山脈仍舊是最後屏障,一旦燒過山頭,大火就會像清兵入關一樣進入矽谷。
我也必須打包了
這是我打過最奇怪的一次包。我不曉得要去哪裡,不曉得要去多久,不曉得什麼時候走,甚至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要走,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,甚至不曉得會不會回來。我不知道要包什麼。
看看一屋子的東西,放眼看到的每一樣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看到它們,我拿出手機拚命拍照,最後把重要文件、照片與隨身衣物分成四個包放在門口,另外還得帶筆電──逃出去後還得繼續工作。我只有一輛車的空間來承載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,並希望再回來的時候,房子還在,後院菜圃的番茄還在,池塘裡的魚也還在。
那時的矽谷彷彿是在一條輸送帶上,緩緩被送進火場,只能靠幾千名憑著鏟子和十字鎬的打火弟兄設法讓輸送帶停下來。當我們必須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很誠實地交給一群陌生人的時候,你才知道有這樣一群勇敢的人出來為你擔當是多令人感動的事。
山的那一邊沒有公路也沒有山路,近攝氏四十度的天氣,背著幾十公斤十八世紀的工具上山,一切靠的仍是人力。臉書、蘋果和 Google 除了隔岸觀火之外,一點忙都幫不上。
面對野火,打火弟兄們的策略並不是滅火,而是斷火。杯水車薪的空中滅火只能在白天執行,地面滅火則必須完全仰賴人力。消防隊員不可能背著水上山,唯一能執行的策略是防止擴張,在火星所及範圍之外清出一條防火巷,大火燒過來自然就沒戲可唱。然而,跨山越嶺綿延幾十公里的火線需要投入大量人力,全加州森林防火隊員大約一萬人,早已全部二十四小時投入戰場,不眠不休地打一場不知道何時才能打完的仗。
兩天過去了,網路上的火線沒有再推進,打好的包仍舊放在門口。煙仍舊一樣濃,出門還是會嗆死,手機也沒有動靜。三天之後,突然,看得到山了。山的另一邊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看到夕陽。接著收到通知,撤離令解除。看著打好的包、看著窗外加滿油待命的車,我一時說不出話來──他們打贏了一場絕對不能輸的仗。
煙消雲散後,我找了一天騎登山車爬上山頂往另外一邊看,綿延幾十公里一片漆黑。大火在距離山頂幾百公尺的地方停了下來。翻過山頭,就是矽谷。
野火的故事對我算是暫時告一段落,但它不會結束。
二○二○年的野火季一直持續到十一月,打破紀錄地足足橫跨了四個月,矽谷北邊的大火甚至造成舊金山天文奇景,網路和新聞上瘋傳。連續好幾天,整個矽谷的天空都呈現桔紅色,情境宛如科幻電影裡外星人來襲,接著天空開始飄灰燼,就像下雪一樣。這些天文異象完全跟著風向轉,也往東向內陸延伸好幾個州。那些抬頭看得到銀河的地方,很可能一夜之間天空飄滿灰燼遮蓋星空。美國已經沒有可以完全倖免之處。
進入二○二一年,故事仍舊沒結束,野火季甚至提早在七月就上場,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森林大火的地方也開始燃燒、撤退。距離矽谷四小時車程的度假休閒區太浩湖同樣未能倖免。
太浩湖有豪華遊艇,有賭場,有高爾夫球場,有滑雪場,有五星級度假區,還有昂貴的湖畔豪宅,包括祖克柏六千萬的曠世宅邸。一場只認燃材不認財富的野火從八月底就一步步向太浩湖推進。野火能夠藉著樹梢快速跳躍傳遞,跨越河谷和高速公路,直接向大自然要它前進的方向前進。地面的打火弟兄只能追著打火,大家的命運完全被風向掌控。
二十一世紀的今天,我們仍舊靠天吃飯,讓風決定哪裡該燒哪裡該留。當氣象預報強風將吹向太浩湖最大的城市時,當局啟動了史無前例的六萬人強制撤離令。由於位處高山,頓時間,唯一能夠撤離的公路塞進了幾萬輛車,有人拖著遊艇有人拖著露營車,卡了幾個小時都無法動彈,這完完全全是好萊塢的情境,而那畫面和阿富汗大逃亡並無不同。
整個城市撤空之後,大火突然改變念頭,回頭把一個才燒過的小鎮又燒了第二遍。太浩湖保住了,只因大自然耍了個小幽默。爾後一個禮拜,滿天灰燼吹向太浩湖,湖面上、沙灘上,統統鋪了一層瑞雪。這裡的湖水應該是全世界最純淨的,也是加州人最引以為豪的,經過這一場擦邊而過的災難,人們理應認識到,氣候變遷造成的影響不分貧富也不分地區,一切完全看大自然的興致而定。
作者:鱸魚
那年厭倦了當代名著翻譯工作,又看著別人都往國外跑,不上這條船總覺得有點心慌。不得已只好出國改念電腦,到矽谷做了工程師,糟糕的是竟然做得很成功,不知不覺一直吃著這行飯捐了三十年給科技業。
現在吃飽了、吃膩了,只能回頭拚命補一些當年想做但沒做的事。寫作、玩音樂、騎登山車把自己搞得很累、去些怪地方、探些愚蠢的險……
工作履歷還算豐富,生命履歷卻嫌蒼白,只要與工作無關的都願意虛心培養熱忱,想趁著太陽下山之前,把生命搞得更複雜一點。
本文摘錄自時報出版《異類矽谷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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